第四章 无奈的师父
独居紫竹峰，从无外人敢上来打扰，因此洛音凡经常几天都难得开口说话，可如今他发现，自己说话的次数明显增多，其中念得最多的就是这两个字，而那小小的人儿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出现在面前，没学仙术也能跑这么快，似乎早就等着他叫，期待得很，这让他好气又好笑，小徒弟莫非喜欢受罚不成？
长相平凡，举手投足之间自有种魅力，气度出众而略加内敛，言语亲切，可是南华上下师兄弟们无有不敬服的，看起来才二十几岁，却始终给人一种极其稳重可靠的印象，在重紫眼里，这点倒有些像洛音凡。
慕玉拍拍她的小肩膀，站起身：“不在紫竹峰，过来做什么？”
洛音凡暗地里也在留神观察，心下惊异，小徒弟真喜欢受罚？
那是他昨晚写给青华宫掌门的信，已用封皮装好，仙家法术封印。
闻灵之达到目地，正要再羞辱她，忽听得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说道：“重华尊者慧眼，收谁做徒弟，想必自有道理，岂是我们能私下议论的。”
南华山弟子中，他的名声本来就好，如今见他果然亲切，重紫心里感激，认真地眨了眨眼睛：“重紫记住了。”
洛音凡脾气再好，也觉得无奈了，难不成这个徒儿是上天派来考验他的？
闻灵之上来拦着她：“重紫，你敢目无尊长。”
重紫莫名，照实回答：“没有。”
看着那只乌龟，洛音凡头皮发麻，幸好这封信尚未送出，否则南华派丢人丢大了。
先前只当是孩子贪玩，可次数一多，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，这个徒儿是故意的。
一个不好的念头正在缓缓形成……
重紫很失望。
六合殿看上去仍庄严无比，许多弟子进出，里面隐约传来闵云中的声音。重紫最怕的就是他，哪里还敢进去，连忙避开，不觉顺着走廊转到了另一个大殿门口，抬眼望见殿门上写着三个大字。
不详的预感升起，洛音凡迅速招回灵鹤。
再两日过去，洛音凡终于崩溃。
被徒弟这么热情地抱住，洛音凡不太习惯，哪里知道她的心思，低头见她浑身脏兮兮的，不由皱眉。
果然，信仍是好好的，只不过封面上头居然画了只大乌龟，而且用的还是冰台墨！原来为了防止有人中途篡改书信，仙门特制了冰台墨，用它书写，法术是消除不了的。
重紫愣了下，再次仰脸望去。
见她委屈的样子，洛音凡心软，好言相劝：“今后不可这样，下去吧。”忽然想到此话已经说过几十遍，效果似乎不大，立即又加了句：“再淘气，为师定然重重罚你。”
重紫张大嘴巴。
“……”
几个女弟子哄笑起来。
“师父真好，重儿一定听话。”重紫抱住他的腿，一双大眼睛却闪着促狭的光。
这么容易生气，就不是洛音凡了。
……
漫山紫竹，云海茫茫，看在眼里也变得枯燥无味。
殿外很快又传来哭声，越来越响亮。
“怎能擅自取用为师的东西？”
洛音凡愣了半晌，披头散发出门去证实，果然见重紫正趴在四海水边，拿簪子拨水玩呢！
众师兄弟姐妹都有功课，惟独重紫无所事事，闷闷不乐，她尽量少去南华峰，除了因为讨厌闻灵之，更主要的是，她发现众师兄师叔们似乎都在防备自己，多半是因为掌教说的什么煞气的缘故了，惟独慕玉待她依旧，可惜慕玉身为首座弟子，既要办事又要修行，重紫不好厚着脸皮打扰他。
一连好几天，暗红色的令牌总在重紫的梦里出现，梦里那令牌真的长出了眼睛，总看着她笑，重紫常常半夜惊醒，好在她本就是小乞丐，习惯睡别人屋檐底下，噩梦对她来说并不算太可怕的东西，半个月过去，脑海中的印象逐渐淡化，她才终于忘记了这事。
他严厉地看着面前的重紫：“去殿外罚跪，跪足两个时辰方能起来！”
终于有一天，他进殿便发现不同寻常。
果然，外面很快安静了。
……
仿佛早就等在外头，小徒弟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来：“师父叫重儿？”
重紫欲言又止，不情愿地出殿去了。
别的师兄弟师姐妹们想见师父就见，就连闵仙尊那么严厉的人，也肯让闻灵之跟在身旁。
做得过分了？重紫越发惊慌，再次试探性地唤了声：“师父？”
重紫默默起身出去。
重紫毫不迟疑，乖乖地跪下。
这样罚一个小孩子，是不是太重了点？洛音凡本就在忐忑，闻声起身出去看，果然是小徒弟在哭：“怎么了？”
师徒二人变得洁白。
第二天起床后，洛音凡记起殿上的东西忘记收了，出门去殿上一趟，回来就发现房间有人来过，果然，日常束发用的墨簪找不到了。
重紫只好跪下。
慕玉蹲下身，微笑着看她：“重紫不理她们，重华尊者从来不收徒弟，如今肯让你拜他为师，你就是最好的，记住了么？”
魔尊的东西真的很可怕，天魔令好象要跟她说话！重紫很是恐慌，只打定主意再不去祖师殿，飞快朝紫竹峰跑，路上遇见闵云中，闵云中那阴沉的脸色差点把她吓出一身冷汗。
殿内所有东西都在原位，椅子上也没有墨，案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，送信的灵鹤在上头徘徊，似乎在迟疑，半晌才衔起信要飞走。
不多时，外头传来哭声。
见她真有悔意，洛音凡摸摸她的脑袋：“下去吧。”
师父已经看出来她是故意的？重紫呆住。
巴掌大的令牌，悬浮于供桌上空，其状如弯刀，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，上头流动着暗红色的诡异的光泽。
重紫在殿外等了许久，早已打定主意，见状马上笑嘻嘻奔过去抱住他：“师父！”
洛音凡道：“那又为何顽皮？”
天魔令高高悬于半空，如同长了双眼睛，正紧紧盯着她，仿佛在召唤，而且还轻轻动了下。
重紫更加心惊肉跳：“慕师叔，我们出去吧。”
闻灵之转转眼睛，问：“你来了南华这么久，见过祖师殿没有？”
他轻轻吸了口气，唤道：“重儿！重儿！”
重紫是十岁小孩子，只感觉到她对自己不客气，自然也不喜欢，低头就要走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重紫过得更无味了。
洛音凡很快发现，这个小徒弟看似听话，其实不是那么回事，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，她那调皮捣蛋的本性似乎一一都暴露出来，洛音凡平日起得很早，可是每每上大殿时，小徒弟都已经早一步去过了，并且造成相当大的破坏，不是镇纸不见，便是笔折了，纸张满地，有时干脆整个大殿都被弄得乱七八糟。
洛音凡取了玉簪，转身进殿。
洛音凡没收过徒弟，可是自己当过徒弟，也见过师叔师兄教训徒弟，知道徒弟不听话时师父应该怎么表示不满，于是板起脸，将那信丢到她面前：“跪下！”
他看着她，不说话。
重紫直往他身后缩：“要是别人偷走它做坏事呢？”
当然这对洛音凡来说不是大事，手一挥，所有东西就恢复了原状。
重紫仰起小脸，满脸泪痕：“师父，我……脚疼……疼。”
洛音凡当然不会与小孩子生气，可是小徒弟如此顽劣，连师父也不放在眼里，纵容实非教徒之道，该好好责罚了，于是他沉了脸：“目无尊长，罚你在这里跪两个时辰！”
重紫道：“我来找秦珂……师兄玩，他不在吗？”
重紫“啊”了声，失望。
……
人跑了只是小问题，紫竹峰上有什么事能瞒过洛音凡，很快重紫就被拎回来，跪在了大殿内。
重紫看见他，飞快跑过来：“师父。”
这一看倒好，殿外阶前空空如也，人居然不见了！
慕玉皱了下眉，随即展颜：“不修也罢，重紫这样就很好。”他抬手指着头顶的匾：“那三个字读作祖师殿，我带你进去看。”
面前是南华派首座弟子，闵云中最得意的徒弟，同时也是掌教最信任的人，闻灵之当然知道该怎么做，连忙低头作礼，似极惭愧：“灵之说话不谨慎，多谢慕师兄提点。”
小孩子的心事都表现在脸上，慕玉看出不对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洛音凡终于俯下身，双手扶着她的肩，轻声道：“为何故意如此，为师收你为徒，是盼着你学好，你怎的这么不听话不长进？”
女弟子们当即噤声。
闻灵之和女弟子们闻言，如获大赦，飞快走了。
慕玉道：“流着与那位魔尊相同魔血的人，自然也能唤起它，不过魔尊并无血亲。”
洛音凡那夜教过吐纳之法，第二日就发现她已经能自行采集灵气，之后便再也没过问她的事，也没有留别的功课给她，每天或是一大早就出去，很晚才回来，或是整日在殿内处理事务。那个大殿重紫是进不去的，唯一能进去的时候，就是他不在殿里的时候。重紫曾试着唤他几声，他听见后便解开术法让她进去，问没事，又让她出来了。
淘气的小徒弟竟这么顺从听话，洛音凡愣了愣，火气当即消了一半，半晌道：“为师当初怎样教导你的，你自己又是怎样说的，要听师父的话，可是忘记了？”
在我眼睛底下看你还跑！洛音凡往案前坐下。
祖师殿不如六合殿气派，却多了几分庄重肃穆，略显冷清，迎面供桌一尘不染，上面放着个大香炉，壁上悬挂着数副画像，另外还有许多未展开的画轴整齐地堆放在下面。大殿内只两三个弟子围在一处说话，见了慕玉都上来作礼，慕玉吩咐几句，他们就退出去各自做事了。
这些都是小孩子淘气，算不得大错，洛音凡当然不会重责，只是不忍看灵鹤每天可怜巴巴拿眼睛望着自己，几番下来，还是决定出言告诫，诸如“不可这样”的话已经说了几十遍，谁知小徒弟的忘性和她的破坏性一样强大，常常将他的教训当作耳旁风，照样做自己的。
这回重紫陪在殿上罚跪，竟出奇地安静规矩，不吵也不闹，只是拿大大的眼睛望着他，似已入神。
重紫照实回答：“师父说我还不能修。”
被她看得莫名，洛音凡终于忍不住，生平头一次主动询问别人的心理问题：“你又想做什么？”
慕玉“哦”了声，解释道：“那是天魔令，是……一位魔尊的令牌，五年前仙魔大战，天尊施展上古天神所传下来的极天之术，终于将魔尊斩于剑下，魔神尽散，天尊也因此重伤而亡，这块天魔令从此便归南华。”
……
说完她便出门跑了，留下慕玉一脸莫名。
重紫终于撇撇嘴，小声哭起来。
重紫小声：“没有。”
“重儿！重儿！”
面前的脸美得令人窒息，配着期待的表情，重紫再也不能拒绝，哽咽着点头。
自拜入闵云中门下，闻灵之在南华派地位就不同了，此时正与几个女弟子准备去六合殿，不想遇上重紫，她始终惦记着当初海上秦珂护着重紫的事，一直耿耿于怀，后来见重紫被洛音凡收为徒弟，更加忿忿不平，此刻遇上，难免想戏弄羞辱她一番。
慕玉没有多责备，点头：“师父在六合殿，快去吧。”
事实证明，他的预感是准确的。
自从踏进殿门，重紫就隐约感觉到不安，此刻发现那就是令自己不安的东西，所以询问，闻言吓得结巴：“魔……魔尊的？”
仿佛做了错事被发现，重紫立即涨红脸，垂下眼帘，透着几分心虚。
洛音凡有点担心，迟疑片刻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，决定出去看看。
他只当是小孩子不小心，轻轻挥袖，眨眼间，不只他，连同重紫身上的污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。
慕玉问：“重华尊者没教你仙术？”
“我害怕，”重紫不敢说出来，支吾，“师叔，我先回去啦。”
她努力想学好，讨师父喜欢，可是学得越好，师父反而越不管她了。
重紫不识字，疑惑地站着。
慕玉点头：“它上头有万魔之誓，是用来号令万魔的。”
这个不长进的徒弟！洛音凡决定不去理会。
雪白的衣袍立即印上几个小小的黑手印。
重紫松了口气：“除了魔尊，真的没人能用它吗？”
洛音凡头疼了，其实他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情况，不论何时何地，所有仙门弟子见了他都是恭恭敬敬，无人敢乱来，此刻他实在难以理解，师兄师叔们的徒弟都那么听话守规矩，偏偏自己的徒弟就如此顽劣，果然师父不是人人能当的，不得其法，当得也很辛苦。
“慕师叔，那是什么？”重紫忽然拉拉他的袖子，似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。
“重紫，你要做什么。”有人推她。
白袍曳地，他缓步下阶，踏着满地白云，飘然而去，一如初见时的印象，离她那么远，仿佛永远也够不上。
回身看见来人，重紫先是觉得眼熟，想了想才记起她是谁。
洛音凡叹了口气，起身走到她面前。
美丽的眼睛俯视她，里面是浓浓的无奈与失望之色，同样的姿势，让重紫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神仙大哥，他若知道她这么不学好，也很失望吧？
其实也不是非要那支墨簪，只是用顺手的东西突然没了，不太习惯。
感受到面前的人是真的在生气，重紫终于不安了，抬脸：“师父……”
……
比如，她会把墨汁洒在椅子上，捉住送信的灵鹤抱在怀里不放它走，又或者干脆用茶水把白纸淋个湿透，甚至拿了他的仙笔在地上画画，画的不是乌龟便是兔子，还一脸洋洋得意的模样，问他好是不好。
两三个月下来，日日习吐纳之法，得天地灵气滋养，初上山时那个头发黄黄双颊凹陷的小丫头早已不见，头发乌黑而有光泽，瓜子小脸上长出几分肉，脸色也日渐红润，整个人看上去水灵灵的，尤其是那双大眼睛，黑白分明，眼珠子亮晶晶的，不动时就乖巧可人，一旦转来转去，就变得古怪机灵，透着几分狡黠，多半就是有什么坏主意了。
大殿门开，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阶前。
到底还小，顽皮是孩童的天性，洛音凡不忍再责备，伸手扶她起来：“既知道教训，今后就要改过。”
重紫垂首：“慕师叔。”
要赶着重修一封信了，洛音凡摇头坐到案前，重新提笔，不知为何，眼前忽然浮现出方才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，心头随之升起更多不祥的预感。
重紫只耷拉着小脑袋，不吭声。
慕玉笑着拉她出来：“你不用怕，它既能号令万魔，如此重要，魔尊自然也怕被人偷去，所以用了魔宫禁术将它封印住，除魔尊之外，无人能唤起它，如今魔尊形神俱灭，无须顾忌，掌教才会将它放在这里，一来缅怀天尊，二来则是警策后代弟子。”
紫竹峰鲜有外人上来，偌大的重华宫冷冷清清，再看不到一个人影，几天下来，重紫的新鲜劲过去，加上没有新的功课，很快就觉得无聊。其实除了禁止私自出山，南华弟子行动都很自由，百般无趣之际，她忽然想起一个人，于是大清早便溜下紫竹峰，兴冲冲朝主峰六合殿跑。
洛音凡哭笑不得：“重儿！重儿！”
小徒弟是时候该教训一下。
重紫泄气地往石阶上坐下，托腮，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。
重紫这才记起她是闵云中的弟子，论辈分与洛音凡同辈，自己应该行礼称师叔的，无奈低头作恭敬状：“师叔叫我有事？”
慕玉拉着重紫走到供桌前，介绍道：“这里是南华派供奉历代祖师的地方，因此叫作祖师殿，每年九月初九是南华剑仙派立教之日，南华所有弟子都要来这里祭拜祖师。”
重紫羞得满面通红，想来不多时这事就要传遍南华上下了，其实当过乞丐，别人嘲笑对她来说已经不新鲜，可是不能连带笑话师父啊。
慕玉道：“掌教命他上玉晨峰修习剑术去了，不许外人打扰，这几年你恐怕都见不到他。”
洛音凡倒很温和：“自己玩，我出去一趟。”
洛音凡自悔说重了，将她从地上拉起来：“今后不得淘气，要听话，记住了么？”
闻灵之轻蔑道：“连字也不认得，面前可不是祖师殿，这样也好意思当重华尊者的徒弟。”